作者:楊再平 信息來源:土家族文化網
1967年10月,毛主席他老人家視察華北、中南和華東地區時,就文革形勢發展發表最新最高指示:
“七八九三個月,形勢發展很快。全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形勢大好,不是小好。整個形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
形勢大好的重要標志是人民群眾充分發動起來了。從來的群眾運動都沒有像這次發動得這么廣泛,這么深入。全國的工廠、農村、機關、學校、部隊,到處都在討論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問題,大家都在關心國家大事。過去一家人碰在一塊,說閑話的時候多,現在不是,到一塊就是辯論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問題。父子之間、兄弟姐妹之間、夫妻之間,連十幾歲的娃娃和老太太,都參加了辯論。
有些地方前一段好像很亂,其實那是亂了敵人,鍛煉了群眾。
再有幾個月時間,整個形勢將會變得更好!
那時的我,就是剛過十歲的娃娃,而且在很偏僻的深山老林,卻也旁觀了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并留下了深刻記憶,姑且名之為“我之娃娃版深山文革記憶”吧!
記憶的起點或是1966年某月某日。我放學回家,見一班年輕社員到我家堂屋,先是把供在毛主席像下的家神菩薩給拆了,然后搭著梯子把架子屋梁樹中間的一塊紅布給拆下來,又把屋旁邊小小的土地廟給拆了,還把屋旁有雕刻的石碑給砸了。到其他家也一樣,拆拆拆,砸砸砸……。后來才知道,那叫“破四舊”。
一個炎熱的夏夜,學校突然召開批斗大會,被批斗的怎么就是教導主任。他高高的個兒,講課唱歌的聲音有點磁沙,經常教我們唱革命歌曲,講紅軍長征等革命故事,又寫得一手好字,學校的大幅標語都他寫,我們都很崇拜他。他也比較喜歡我,上課時常常轉到我課桌旁摸摸我頭,那感覺真好!學校的操場上架著煤氣燈(那時還沒有電燈),亮曠曠的,許多蚊蟲飛蛾密密麻麻圍著煤氣燈亂飛,那老師被押上操場一頭的石頭乒乓球臺上,只見他脖子上掛著一牌子,牌子上寫著“牛鬼蛇神黑幫”,另一個老師跟著上去就批斗,說他家庭出身地主,兩個子女名字最后一字連起來居然是“梅林”,這是向黨向人民示威,還把他寫的一幅大標語中的“工”字拿出來,說“工”字中間那一豎被拐了一下,是要工人階級彎腰,是對工人階級的侮辱。
那晚的批斗會,真把我給弄糊涂了,怎么那么崇高的教導主任成“牛鬼蛇神黑幫”了?怎么平常那么謙謙君子、對教導主任畢恭畢敬的老師,一下變得那么兇狠?說實話,那之前,老師們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非常完美的,以為老師都是神,甚至認為老師都不會放屁。那晚的批斗會,多少破壞了老師們在我心中的完美形象。
被批斗以后,那老師就被開除了教職下放勞動。一天傍晚,聽說他在離學校不遠的一個生產隊勞動,我和幾個小伙伴還跑去遠遠地看他弄羊叉叉稻草,他似乎也看見了我,朝我苦苦地笑笑。那以后,就好多年沒再見過他,只聽說他回三里壩原籍恢復了教職。1975年,已19歲的我在他當教導主任的學校當了教導主任,并被縣教育局安排到全縣24個公社介紹開門辦學經驗,在三里壩,他就坐在下面聽我介紹,我去跟他打招呼,他話很少,只是笑笑,完全沒了當年在我們學校當教導主任時的那種陽剛之氣。再以后就沒聯系了。
學校批斗“牛鬼蛇神黑幫”后,公社、大隊、小隊也抓“牛鬼蛇神黑幫”。我一遠房大哥,平常愛做牛馬生意,跳當公什么的,搞迷信活動,到處跑,也被打成“牛鬼蛇神黑幫”,被戴紙糊的高帽子,敲著鑼到各生產隊游鄉,敲一錘鑼大聲說一聲“我某某某,壞分子,投機倒把,牛鬼蛇神……” 他兒子在學校就被其他同學欺負,我就糾合楊姓家族幾小伙伴站出來為他抱不平,說:“他爸是壞分子,他又不是,誰再欺負他,老子們可不饒!”就沒人再欺負他了。
好像也就是那年深冬臘月的一天,我正在山上挖樹兜子,忽然聽見敲鑼打鼓的聲音從公社那邊由遠而近,定神一看,怎么公社書記也戴著高帽子,被一隊帶著紅袖章的年輕人押著,往西北方向而去。后來聽說是他原籍的紅衛兵來揪斗他。
從此,我對帶紅圈圈的紅衛兵就有一種高深莫測的神秘感,不知他們從何而來,更不知他們怎么有那么大神威,連公社書記都敢給戴高帽子,揪斗游行。
大約是1967年春節前幾天,大隊也要成立紅衛兵組織,好像就在大隊團支部和民兵連的基礎上成立什么紅衛兵戰斗隊,準備過完春節就正式宣布成立。我大姐時任大隊團支部書記,所以做好了的紅袖章就放在我家。大年初一,我和大姐到一親戚家拜年去了,回來就聽說放在我們家的紅衛兵袖章被另一波人搶走了,他們搶先宣布成立了某某紅衛兵戰斗隊。大隊團支部和民兵連也不示弱,也宣布成立某某紅衛兵戰斗隊。于是一個大隊就有兩個紅衛兵戰斗隊,頭頭都號稱司令。
不過,那以后幾個月,批斗的主要對象好像就不是“牛鬼蛇神黑幫”,而是“當權派、走資派”了。一天早上,一向孤伶冷清的生產隊保管室的土墻上也出現了打倒幾大隊干部的標語,其中就有大隊團支部書記我大姐的名字。大隊團支部、民兵連的紅衛兵戰斗隊被打成“;逝伞倍酉嘛L。就那年春節期間的一個晚上,公社小鎮上聚集了很多人,一從武漢回家探親的人跳上一石凳用普通話發表演講,高呼“打倒;逝!”在當地人看來,說普通話的人都是有來頭的,所以許多人不知他什么來頭,給唬住了,鎮住了。我當時就在場,就很畏懼。幾十年過去后,我到武漢大學上研究生才認知,他是武漢大學的老師。作為很近的老鄉,我們也經常來往,但他似乎不愿多談那番經歷。
據說,縣城的紅衛兵也分成兩派,一為“鋼派”,二為“紅派”,大隊的“;逝伞焙孟駥儆凇颁撆伞。那兩派先是雨中游行時發生肢體沖突,互相用傘尖戳,后來發展到真刀真槍武斗?h城被一條大河一分為二,中間只有一座咯吱咯吱的古老木橋,河西為鋼派控制,河東為紅派控制,兩邊架著高音喇叭互罵,老遠都能聽見,嚴重時兩邊架著槍對峙,開始只打對方的高音喇叭,后來直接打人,就有紅派的人在河東一露頭被打開了花。老百姓都不敢進城了,我那段時間也沒敢進城。聽說有個老太太進城了,惶惶恐恐過那木橋時,雙手抱頭大叫:“我沒有觀點,沒有派,別打我呀!”
縣里最大的一次武斗發生在離縣城大約3華里的玉風口,紅派一干人馬搞了批武器要運進城,鋼派知道了,埋伏在那口,有個一只眼的槍法特別準,一槍就掠倒一個,其他人哪敢戀戰,丟下一車東西就跑。
就這樣,“鋼派”與“紅派”斗來斗去,一會兒這派占上風,再會兒那派占上風。其間又發生過“火把游行”什么的,那時我還小,說不清道不白。好像是武漢出了“百萬雄師”事件,陳再道成了階下囚,到處張貼丑化揭批“陳大麻子”的宣傳標語,“鋼派”元氣大傷。沒過多久,“紅派”那些領袖又被抓起來關進監獄了。
一段時期,學校老師寥寥,沒領導,沒老師上課,完全無政府狀態。兩教室對著的學生們也模仿城里兩派搞武斗,互扔土石子,砸得一塌糊涂。跟我同隊的一同學一石子砸中了對方雙胞胎中的一人,那雙胞胎兄弟就過來抓住我同隊的同學狠打,我看打不過,趕快跑去叫同隊同學的家長來,總算沒出人命事故。
“鋼紅”兩派無論怎樣你死我活、急風暴雨文斗武斗,都跳“忠字舞”,效忠毛主席。所以,文革期間,毛主席像章、毛主席語錄可是深入百姓生活。我的第一枚毛主席像章,就是在華中農學院上學的堂哥給寄贈的,戴上金光閃閃的毛主席像章,真是感覺無上光榮!不過很快就被人搶去了,搶的人還有偏偏有理:“毛主席像章人人愛,哪個搶到哪個戴!”稍后就興毛主席語錄一百條、八萬八,也是在華中農學院上學的堂哥給寄贈的,我至今還記得打開郵包打開嶄新毛主席語錄的那撲鼻而來沁肺的香味。以后又興指示帶,一剛好裝下毛主席“八萬八語錄”本的紅色書帶,弄根帶子斜背著,好神氣!
一時間,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詩詞也隨之普及深入人心。毛主席語錄被稱為“最高指示”,若是最新發表的就稱“最新最高指示”,據說是林彪副統帥要求的。誰講話都要先引用一段或一句毛主席語錄或毛主席詩詞。批判大會引用最多的是“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钡鹊。就連我爸,在家里也常引用毛主席語錄教訓我們。比如,我們家的地沒有硬化,灰蓬蓬的,總掃不干凈,好幾次我掃完地,他就引用毛主席最高指示,“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你就是掃帚不到嘛!生氣時還跑過來糾糾我耳朵,好痛!其實毛主席最高指示是:“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彼倲嗾氯×x訓斥我沒把地掃干凈。
就引用毛主席最高指示,我們當地還流傳一黑色幽默,說有個賣豬肉的,別人跟他指要哪地方豬肉,他順口說“要得,毛主席最高指示,你要哪里給割哪里!”那買豬肉的就檢舉他捏造毛主席最高指示,證據確鑿,給抓了判了刑。
我們縣當時有個叫“挖角人民公社”的地方,設有廣播擴大站,過去擴大縣人民廣播的節目之前都要說“挖角人民擴大站,現在開始擴大,”再說“最高指示”,接著廣播一段毛主席最高指示。林彪出事后,明文通知不再說“最高指示”,改口說“毛主席語錄”,那播音員開始不適應,一上來還說“最高指示……”,剛說完知道自己錯了,連說“錯了,錯了,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語錄,現在開始擴大毛主席語錄……”,一時傳為笑談。
……
十年文革,十年浩劫。還是娃娃的我,當年深山旁觀,懵懵懂懂,哪里曉得?進入“知天命”之年,憶之哀之,但愿大家哀之鑒之,切勿不哀不鑒而再蹈荒唐覆轍,勿使后人復哀今人,勿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但愿我們的國家不再有那樣的“娃娃版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