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鎮的詩歌遺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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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土家野夫 信息來源:土家族文化網
一 許多年之后,站在遠處回望故鄉之時,似乎才真正窺見那一塊奇特土地的諸多殊勝。當年成長期所閱歷的山河風物片段,在漸老時的溫習中,約略開始構成一組起承轉合清晰的畫面。
鄂西利川,是一個很少見諸史傳的無名高地。自古蠻荒,巴風夷俗迥異于中原文明。天朝流官的設衙羈縻,還是雍乾之間的往事。也就是說,此地土家苗人的漢化,說來不過兩三百年的歷史。
在清朝設縣名曰利川之前,這一片楚蜀交界的僻壤,是龍渠土司轄制的區域。龍渠土司的衙門,就設置在后來叫著忠路的古鎮上。也許因為這里曾經是一方蠻民的政治經濟中心所在,于是人文也似乎相較它鎮為盛。
二
忠路古鎮形似半島,街前街后各有一河,分別簡稱為前江河與后江河。前江河冬冷夏熱,后江河源自洞穴伏流,于是剛好相反,冬暖夏涼。兩條玉帶在街尾匯合,有個古雅的名字,喚作郁江,倒流幾百里始融入烏江,而后長江乃至東海。
三十年前我去忠路時,古鎮風貌猶存。前街后街多是土家人的吊腳木樓,河上也是吊橋,滿街溜光的青石板,曲折深巷,歲月仿佛還停留在前清一樣。
該鎮人家多以手工制作煙花爆竹為業,似乎脾性卻以風流蘊藉聞名。周圍多茶山,其中的霧峒茶,至今還是鄙鄉的名產。相傳本地的另一特產是美女,趕集時放眼打望,也確信此言不虛。
真正讓我記憶難忘的,是本地人喜歡文藝。在做鞭炮的老譚家夜談小說時,對門開藥鋪的周老漢,長髯飄飄地聞訊趕來,一手拎著酒瓶,一手竟然拿著厚厚的詩卷,要和我討論得失。
我去鄉下視學,發現民辦陳老師寫得一手好詩。到他那桂子飄香的半山農家借宿,竟可以和他躬耕隴畝回來的老父,對酌高談民國文學。也是在那時,我才知道該鄉在民國年間,有人留學東洋,有人成為賀龍的干將。
三
無論如何喧嚷或窮兇的亂世,我始終相信,在那些偏遠的芁野,總有一絲文脈在暗傳。當年孔夫子說要問道于野,大抵他也是相信民間的道統,能致斯文不斬的。80年代我輩在利川詩歌結社之時,多出于天性使然,實在非關一時之利名。后來風吹云流,天各一方,原以為故鄉亦隨時代卷入商潮,無人再弄這些傷懷錐心的玩意。孰料后來還鄉,卻發現玄都觀里,桃花千樹,江山才人,代出不窮。也許越是荒遠的地方,越能略存幾分古風吧。
很久沒有再去忠路小鎮了,卻因各種緣分,結識了許多從那里走出來的后進才人。似乎故鄉喜歡文學的,多從那里出發一樣。前幾年回去,有朋友專門給我推薦了諾源,幾番茶酒之后,便果然視同兄弟了。
諾源身形短小,典型的土家后生模樣;談吐卻軒昂,儼然袍哥遺范。這樣一個小街上混大的底層青年,時常生計難續,卻天生酷愛詩歌——這,確實讓我有些刮目。詩性的毒素,是怎樣在一代一代的邊鎮少年心上,播下它的烈烈火種,其實是我今天猶難弄清的問題。
四
諾源的詩歌,放在整個時代的詩卷背景下來看,并不足以使其脫穎而出天下聞名。尤其在詩歌越來越成為私人寫作的今天,詩人的桂冠已經無足重輕。我想稱道的是,他的寫作,天然不屬于那種少數族裔的鄉土吟唱,很自然地就融入了新詩的時潮,渾無丁點鄉野文青的泥土氣。其起點之高,遠在當初我們那一輩詩歌青年之上。
在網絡時代,個人的寫作早已無需官辦報刊的認定。也因此,他的抒寫完全站在青春生命的個體感覺上。他洋溢全篇的憂傷、憤怒甚至絕望,都是這個分崩離析的社會,給一個平民草莽的刺痛。我幾乎從未在他的詩集里看見膚淺的喜樂,即便是最純凈的愛——這一類詩人最難割舍的話題,在他的胸腔咕嚕時,我仍然聽見的是沉痛——
我是如何在重蹈覆轍使歲月無聲地漂染著隱秘的苦痛 被消磨得只剩一張如樹皮的臉 在蕭條的枝蔓放任所有的喜悅與悲傷,以不為人知的空曠 看我踉蹌的笛聲如何滾滾馳向毫無防御的高崗
一個人還剩下多少暗暗飲泣的日子,我從沒忘記過她的沉郁 忘記過她冰冷的唇瓣在掠過我手指之前的美麗 惻隱的四月,流瀉的目光怎能與青春重合 從此,再不見她被月亮裝飾的臉頰泛透紅光……
我是一個不愛在這樣的文章中摘引作品的人,F在他的詩即將付梓行世,他說希望我能推薦。我和他一樣,是小鎮中成長的文青——自卑,敏感,卻又內心高傲。我只是比他癡長一代,即便怎樣的不喜歡冒充前輩,也終究不忍回絕一個故鄉兄弟的信托。其實,我知道即便是有相似的成長故事,我依舊難以成為他的解人——詩人的骨子里,是自彈自唱的大地橫行者。
就像他的詩句一樣——沒有誰比文字更懂我,如同沒有誰比孤獨更疼我……(作者系中國著名自由作家、詩人、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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