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明 信息來源:土家族文化網

田心桃先生去世有一個星期了。
11月5日凌晨四時,老人在湖南桑植病逝,享年九十二歲,是仁者的善終。
這個消息,是當天上午10點,田先生的堂侄重孫田中華在電話中告訴我的。
聽著小田低沉憂傷的聲音,我陷入了深重的靜穆與沉思之中。
前幾天還只是聽說她病了,在河南新鄉醫院住院,小田還邀請我一起去看看,怎么突然就走了?

 死亡是這個世界最公平的事情,無論貧窮還是富有,不管偉人還是凡人,有生必有死,誰也免不了。
只不過,這位上世紀五十年代被譽為新中國“土家第一人”的悄然離去,還是多少讓人有些傷感。
和生前被人民日報等競相宣傳相比,她去世后顯得太安靜了,幾乎鮮有媒體報道。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也許,人生美不美,不在形式,自在人心。
田先生是五號凌晨去世的,六號晚上舉行追悼會。我六號一大早特從長沙趕到桑植,送了老人最后一程。
追悼會很安靜,布置倒顯得特別。在縣殯儀館一棟藍墻灰瓦的房子前,一副挽聯很醒目。
“土家族金鳳凰功勞大于天,教書育人先生桃李滿天下!
挽聯漢字旁還有對應的拼音字母,讀起來有些拗口,一問才知是土家語拼音文字。
現在能說土家語的人很少,能用土家語拼音文字寫挽聯的更是鳳毛麟角。不用多想,這肯定出自好友陳廷亮教授之手。
果不其然,在靈堂里,我看陳教授正忙著寫字,電話接過不停,都是見他朋友圈發了訃告,要代送花圈的人。
陳廷亮是吉首大學武陵山區發展研究院教授,湖南龍山人,中國土家族文化研究專家。
我認識陳教授已有四年多了。我們當天相約先后來到桑植,都是為了送送田老。
2015年7月,永順老司城遺址成功申報為世界文化遺產。9月底,遺址公園對外開放。

記得正是那次陳廷亮先生應邀出席,經湘西州李平副州長的介紹,我們成為了好友。
那時他是湖北三峽大學教授,和田心桃先生聯系多。
當時聽他說,重慶、湖北和貴州一些土家族聚集的縣市正積極拜訪田先生并有為她建塑像和紀念館的想法,我們決定行動起來。
田心桃先生是我們湘西永順人,也是最早提出“土家”為單一民族的人,她見過毛主席和周總理,參加過新中國成立一周年國宴。
作為家鄉人,我們有責任和義務去拜訪她,向她介紹家鄉有了湖南目前唯一的世界文化遺產,身體允許的話,還希望她能來看看。
當然,我們更想當面聽她講一講土家族確立前前后后的故事。
2015年10月11日上午,在李平副州長帶領下,我和陳海波縣長一行七人,專程來到新鄉河南師范大學拜訪了田心桃先生。
聽說家鄉來客,田老很高興,頭戴黑帕子,身穿藍黃相間的土家族盛裝迎接我們。
田老的家很簡陋,兩室一廳,白墻灰門,沙發陳舊,桌子凳子看起來都有些年頭了。
田老招呼大家隨便坐,我拿了個馬兒板凳坐下,不由地感慨,這就是新中國“土家第一人”的家?
老人笑呵呵的叫我們莫嫌棄、別拘束、隨便坐,不一會兒,便給我們講起了六十多年前的往事。
1928年4月,田心桃先生出生在湖南永順縣大壩鄉(今靈溪鎮)溶里村。

解放前,田先生大學肄業后就在永順郡聯立中學教書。1949年10月,永順解放后,她以飽滿的政治熱情,積極參加各種活動。
那時,民族地區的知識分子都很少,特別是女知識分子少之又少,她作為寶貴的人才被黨組織重點培養。
在這個過程中,她結識了四十七軍駐在永順專區的一四一師政治部主任李忼,并向他介紹了自己家世和土家情況。
經李忼主任推薦,1950年8月,她到了湘西行署所在地沅陵,見到了行署主任王含馥,再次談及了土家相關情況。
九月初,在湘西行署的介紹下,她作為苗族代表列席了在武漢舉行的中南區軍政委員會第二次會議。
為什么作為苗族代表,她說,因為解放前當局還未承認土家這一民族,甚至未聽說過。
由于剛解放不久,組織上認為田心桃的外祖母是苗族人,那就先以苗族代表資格參加會議。
會議期間,田心桃認真聽取了中南局宣傳黨的民族政策,不時積極爭取機會向各界人士介紹土家風土人情。
正是田心桃不懈的努力,中南局在組織國慶觀禮團時,特意安排她去了北京,向黨中央匯報土家情況。
這個難得的機遇,激發了田心桃樸素的民族心理意識。
在北京,無論是參加宴會,還是參加座談,田心桃都不失時機的說土家話,聊土家民風民俗。
 一次當中央領導人在接見中問她是哪個民族時,她說“我是畢茲卡(土家人)!
她甚至大膽提出,“我們畢茲卡(土家人)有自己的風俗習慣和民族特點,應該是一個單一民族!
果然,田心桃的呼聲引起了中央領導人高度重視。
但光說說顯然是不行的。
中央民委擬了一份漢文稿,讓各民族代表譯成本民族語言,田心桃用流利的土家族語翻譯并進行了錄音保存。
獨特的語言,是一個民族重要的特征。
盡管現在能說土家話的土家人很少了,但湘西永順、龍山和保靖一些中小學,仍在堅持用土家語和漢語教學,彌足珍貴。
有趣的是,和我們聊天時,除了說純正的家鄉話,田老也時不時地用土家族語言講述往事。
可以說,在新中國成立不久,二十歲出頭的田心桃以極大勇氣,首次提出了“土家”為單一民族的重大課題,其意義不言而喻。
但民族作為一種社會人們的共同體,除了獨特語言外,還要有歷史淵源、生產方式、文化、風俗習慣以及心理認同方面具有共同特征。
理想要變為現實,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歷史選擇了潘光旦。
潘光旦先生1899年8月出生于江蘇,著名的社會學家、優生學家和民族學家。
今年是潘先生誕辰120周年。

那次在河南新鄉,田心桃先生多次跟我們提及了潘先生!巴良易宕_立要感謝他!
我是從《1956,潘光旦調查行腳》一書中認識潘光旦先生的。
這本書的封面有一張照片,左起第二人,戴著眼鏡,拄著雙拐,左腳站在地上,右腿有一截空著……
他就是潘光旦先生。
我在他傳記中看到:1916年在清華大學求學期間,他因在跳高中受傷沒有及時治療而失去了右腿。
書封照片上,潘光旦先生穿著厚厚的軍大衣,身后的白雪還未融化,可他戴著呢帽,叼著煙斗,瞇著眼睛,微笑著望著遠方。
這張照片是湖南老鄉張祖道先生拍攝的,拍攝地是湖北巴東縣綠蔥坡,拍攝時間為1957年1月19日。
原來,潘光旦除了完成巨著《湘西北的“土家”與古代巴人》一文,更是兩次深入土家族聚居地進行考察。
第一次是1956年5月20日到6月30日的湘西之行,去了吉首、鳳凰、花垣、古丈、保靖、龍山七縣和湖北來鳳縣。
第二次就是1956年11月26日到1957年1月31日,去了川東南和鄂西南十八個縣市實地調查。
田心桃先生告訴過我們,這個時間段,正是中央對土家族民族做出最后認定最關鍵的時期。
潘光旦先生一生堅持真理,治學嚴謹,身體力行,為中國民族大團結的貢獻彪炳歷史,值得人們永遠銘記。
前不久,我聽說重慶酉陽和湖北恩施為紀念潘光旦先生的豐功偉績,特為他建有塑像,有時間是要去看看。
在河南新鄉,田先生給我們講了土家族確立前后的很多往事,提及了很多人,如向達、汪名瑀、嚴學窘、彭泊、彭勃、彭秀模、田荊貴、彭武一、向正榮……
她說這些人大多不在了,值得我們后人銘記。

可她很少提及自己的貢獻,多次強調是黨的民族政策好,“土家”能成為單一民族是全國各方人士共同努力的結果。
榮譽面前不伸手,困難面前不低頭。這種美德,何嘗不是田老那一代人一生的寫照?
一份耕耘,一份收獲。
1956年10月,黨中央召開了第八次代表大會,最終確定土家為單一少數民族,并通知湖南省委盡快寫出報告。
1957年1月3日,中共中央統戰部正式公布為“土家族為單一民族”。
如今,土家族在中國人口有八百多萬了,可土家人在填寫民族身份時,有多少人知道田心桃那一代人的努力?
前事不忘,后世之師。
田心桃先生和我們聊天,總是笑著,從來沒有提及她的苦難,看得出,她是一個樂觀、豁達、感恩的人。
她說她沒有想到二十多歲就見了毛主席,見了那么多的黨和國家領導,后來還被送進大學學習,真是最幸福的人!
要不是這次參加她的追悼會,我也不知道,就在1957年9月20日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成立前夕,她和潘光旦等一批為土家族奔波的知識分子被打成“右派”,含冤二十多年。
她的丈夫彭鎮宇先生,從未在任何報道中提及,原來他1968年就含冤去世,年僅44歲。
這是她的兒子田湘君告訴我的。
彭鎮宇是湖南桑植縣人,1950年畢業于湖南大學,解放前在長沙讀書時,就已和田心桃認識了。
彭先生畢業后去了湖北當陽一所中學教書。
田先生1950年國慶觀禮結束后,幸運地在中國人民大學進修了一年,結業后分配到武漢中南民族學院任教。
1953年,為了更好的教書育人,田先生考上了河南師范大學,畢業后留校工作,直至退休。
和戀人聚少離多的日子,兩人除了寫信還是寫信。1960年,正是田心桃打成“右派”期間,他們結婚了。
田湘君是1966年出生的,他說按照父母的約定,他跟母親姓,名字是父親取的。
直到多年以后,聽母親講起,田湘君才知自己名字的寓意:湘,就是根在湖南。君,來自唐代大詩人李商隱《夜雨寄北》首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短短的四句話,直透人心,詩思來來回回將遠隔兩地的人緊緊地系在一起。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蓖氯顼L,想罷讓人不禁黯然神傷。
如今,田老長眠于愛人的家鄉張家界市桑植縣。不管是她自己的選擇,還是后人善意的安排,其中的寓意感天動地。
至于她的家鄉湘西,能不能為她塑一尊像?建一個紀念館?放在吉首或永順,我想應該都是可以的。
畢竟她是中國“土家第一人”,她的名字應該至少被所有的土家人銘記,最起碼家鄉人應該銘記。
一個不知道自己來路的人是可憐的,一個不曉得自己歷史的民族是可悲的。
田先生的喪事十分簡單,她生前多次囑咐兒子,她死后不要張揚,越簡單越好。
但入土為安前,總是要有一點儀式!断嫖黝^條》公眾號負責人與我核實相關情況后發了條消息,令人感動。
張家界原市委書記蕭征龍先生知道了,他特送來花圈,并在上面寫下了這樣的字:田心桃老師千古!初中學生蕭征龍敬挽!
廣東省湘西商會副會長彭延福正好在家鄉出差,看到了這個消息,連夜趕到桑植,代表商會全體家鄉人向田老鞠躬告別。
湘西土司王朝董事長朱小軍,下午特從龍山來到桑植。還有湖北五峰土家族自治縣、湖北大學的領導,也匆匆趕來向田老致敬。
在田心桃先生的追悼會上,湘西州委、州政府特派州人大副主任宛慶豐和州政協副主席石紅帶隊送了她最后一程。
永順縣委常委、宣傳部長樊未和永順縣政府副主席胡廷民代表全縣五十五萬家鄉人向田老鞠躬道別。
張家界市委統戰部副部長高志軍和桑植縣委常委、統戰部長陳桂花代表家鄉躬迎田老長眠張家界。
追悼會結束后,我受在外出差的李平副州長委托,特陪田湘君聊了很久,希望他化悲痛為力量,有時間;丶亦l走走。
田湘君很感動,說他童年最美好的時光就是在永順度過的,今后會多多走動。
分別時,他還告訴我,回到河南后,會將把母親一些珍貴的遺物清理好,適當時候全部送回湘西。
這也是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
湘西,那是田心桃先生出發的地方,是她時時刻刻魂牽夢繞的家鄉。
大風起兮云飛揚,漂泊的游子歸故鄉!
安息吧,田心桃先生!

本文作者劉明與田心桃老人親切合影。
劉 明:男,湘西人,中新社原記者,湘西十八洞村、大漢控股集團等單位和景區宣傳策劃顧問。曾被評為新華網十大名博、感動家鄉十大人物。 攝影:劉 明 ,田慈孝,雷家森,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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